DD和你一起走进台湾女作家简媜美丽的文字世界。微信订阅号“静听DD”
微信公众号“静听DD” 月在青草塌上 简媜 鸟鸣涧 唐·王维 人闲桂花落,夜静春山空。 月出惊山鸟,时鸣春涧中。 歇宿在叠叠的石岩边,暮色看来像一张稀薄的渔网,网住了几颗幽微的远星及一个游动的人。 蛇藤盘绕于树干间,我采来柔嫩的青草,铺设于地,今夜就结巢于此吧! 白日里拾级而上,几经蜿蜒,倒看出这山的走势;山势如一条游龙,山峦与山峦接合又相互推动,我藏身的这山便被另一座更丰厚的大山所环抱,形成转变的姿态。两山之间的空隙就由瀑布来弥补,我必须登临得更高,才能亲闻瀑布的呼啸,此时在我不远之处,只是化身为山涧而已。也许明晨,唤我醒来的,会是涧水那温柔的女声吧! 那么,晨间两位洗衣的姑娘,也与我共饮一条水了。山底的村落已到吹灯时刻,她们已将心事折叠了,连同今日的衣裳一起放进柜子里吧?村落在我眼下,已被深蓝的夜色拥抱着,偶有孤灯缓缓前进,那该是迟归的夜行者!他以为自己最晚了,怎能测知还有夏夜的人正目送他回归? 山的黑夜,让我分外沉静,从来不会发现在完全的沉静里有一丝甘美,那味道不在舌,不在...
空城 简媜 石头城 唐 · 刘禹锡 山围故国周遭在,潮打空城寂寞回。 淮水东边旧时月,夜深还过女墙来。 “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?不,你记得,空山最险。” 空山之险,在于照见生命的孤独:你欢愉,无人能懂你脸上欢愉的泪光;你冥坐而笑,无人看得到你正神游于十里芰(注:古书指菱)荷中;你痛心垂泪,亦无人能解你的悲歌。 人与人接壤,能述说的仅是片面辰光,一两桩人情世故而已。能说的,都不是最深的孤独。 如果,空山行旅,照见自己的独吟,那么,空城,又该怎么去看它呢?昔时繁荣,此时荒废无人烟,是空城。 昔时人与我皆是怀梦少年,今日人犹有梦,我离梦而去,不能与之合梦了,再面对昔人旧景,难道不是更荒凉的空城? 第一种空城,只是在时间中沉寂,往昔的风流人物,绮艳野史因改朝更代而变成一段典故,在今人口耳之间传诵。如果,时间够友善,这城墙仍有机会复苏,搬演另一出将帅相逢、英雄美人的戏。城会被修起来,用琉璃瓦铺出它的华丽,也不乏鬼斧神工的巧匠,造出一座座舞榭歌楼,把丝竹管弦引进来,使华城再度发声。人们拥戴繁华登基的魄力,与...
眼中人 文 | 简媜 黄鹤楼 唐·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,此地空余黄鹤楼。 黄鹤一去不复返,白云千载空悠悠。 晴川历历汉阳树,芳草萋萋鹦鹉洲。 日暮乡关何处是,烟波江上使人愁。 时光,重叠在一棵树上。 旧枝叶团团如盖,新条从其上引申。时光在树上写史,上古的颜色才读毕,忽然看到当代。总奇怪,嶙峋的老枝怎会抽出嫩条,而又相安无事。 我们隔了一段距离,观赏树的新旧问题,即承认旧枝叶盘出的姿态之美,又欢喜新条带来生机与绿意。则在观赏者眼里,旧与新,往昔与现在,并不是敌对状态的,它们在时光行程中互相辨认,以美为最后依归。 欣赏之所以可能,因为有了适当的距离,以及主、客体分明。距离太近,失其全貌;过远,流于肌理模糊。而主、客不能分,则容易泛滥私情,陷于自伤。 我们能清楚明白地鉴赏一棵树,一座高峰,体贴其旧史、新页;我们能否以同等清楚明白鉴赏自己呢? 能在自身之外拉出另一个自身,以此为主,以彼为客,隔一段距离,白发人看白发,眼中人说眼中事? 在时间的推移中,过去的确永远过去,无法倒提回到人面桃花初相逢之时;...
带酒江月 文 | 简媜 念奴娇.赤壁怀古 宋.苏东坡 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故垒西边,人道是,三国周郎赤壁。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江山如画,一时多少豪杰。 遥想公瑾当年,小乔初嫁了,雄姿英发。羽扇纶巾,谈笑间,樯橹灰飞烟灭。故国神游,多情应笑我,早生华发。人间如梦,一樽还酹江月。 日行月随,哪里是永昼?哪里永夜? 潮来潮往,捧出谁家王朝?崩的又是哪位霸王的天下? 有不朽的龙座,承住一身权贵? 有永恒的律法,保证常胜? 哪里有金雕玉琢的锦箧,函住永远不变的爱? 哪里有净瓶甘露水,守护花容月貌? 时间证明了世间无情,可是,人为何又一代一代地将多情托付在不可托付的情事上?为之痛不欲生,为之哀哀欲绝! 如果,人世是一出永不谢幕的悲剧,那是因为每个人都知其不可而为,把多情勇敢地托付了出去。 人并非不知道江山易改的道理,也熟读沧海桑田的故事;然而,面对繁华似锦的世间,忍不住要去争取、去唱和,人仍然有一丝憧憬,以为江山已改了千万次,不会恰恰好在我身上改动,沧海已换了千万回面目,怎会恰恰好在我身上变成桑田? 人完全浸润在自己的多情里,以至于认为其...
谁来谁做主 文 | 简媜 唐·贾岛《寻隐者不遇》 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 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 种几株桃树,当春风招惹它们怒放,山下的牧童会因红雨害起相思病,得用心上人的名字煎药,才能治愈。 养几头梅花小鹿,水边捣衣的姑娘看了鹿蹄,才知道该绣不分飞的鸳鸯,别向往鹿迹。 栽几棵还魂草,失魂落魄人采了吃,会记起红尘里有他的归宿。 写几卷闲诗,用松针钉在虬干上。日头来读,有日头意;月牙来读,有月牙意;人来读,有人世香。 留一间柴屋,叫野雀当童子。 若有人借宿,雀语会告诉他: 山川是不卷收的文章,日月为你掌灯伴读。 你看倦了诗书,你走倦了风物。 你离了家,又忘了旧路。 此时此地一间柴屋,谁进了门,谁做主。
雪夜柴屋 文| 简媜 寄全椒山中道士 唐.韦应物 今朝郡斋冷, 忽念山中客。 涧底束荆薪, 归来煮白石。 欲持一瓢酒, 远慰风雨夕。 落叶满空山, 何处寻行迹? 把父母赐我的名姓,还给故乡。 山川曾经濯我面目,我终究不能以山为冠、以水为带,做一个樵夫钓叟。 此时,我仍是无名姓之人,寻找安身的草舍。天地如此宽宏大量,我终会找到自己的卧榻。 春花锦簇,让给少年、姑娘去采吧!这世间需要年轻的心去合梦,一代代地把关睢的歌谣唱下去。不管江山如何易容,总会有春暖花乱,这是江山的道理,它必须给年轻的心一处可以寄托的梦土,让他们毫不迟疑地拎着梦,去找梦中人。 夏风蛙鼓,让给庄稼夫妇去听吧!柴米油盐的日子总要有人去数算,这世间才会有壮硕的孩童。土地不管如何贫瘠,它总能种出可以果腹的粮食,这是土地的道理。只要还有最后一户庄稼夫妇愿意胼手胝足,石砾土地也能养出健壮儿女的。 秋夜的星月,让给寒窗士子去赏吧!经籍固然白了少年头,那些千古不灭的道理总要有人去说破,这世间才能懂礼数。 腊月的冷冽,让我独尝罢。 我愿意在这方圆百里无村无店的山头,搭一间简陋的柴屋,储存薪木,在门前高高挂...
一竿冷 文|简媜 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 ——唐·柳宗元 我常想,山比水更深奥吗?抑或水比山更辽阔? 是哪一个参访河山的古人,在踏破芒鞋之后说“仁者乐山,智者乐水”,成了古往今来,登临山水者的箴言。 山之仁,在于容纳参天古木,亦褓抱了任何一株愿意驻足的小草。既允许夜半狼嚎,空穴虎啸,又愿意开放枝叶,招待流浪的蝉嘶、迷路的啼鸟。山愿意合抱,让雨水注成湖泊,也愿意裂身,让瀑布发声。山裸露在天空之下,任凭雷劈暴雨;也忍住干旱季节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燎。山仍然沉默,像一位仁者在希望与幻灭共生的人世上闭目养神。 水的流动多么像智慧之路。水从来不眷恋过往,流动是它唯一的宿命。水或回旋于礁石,思索如何绕身而过,轻轻地扬弃了河道上的顽石,既不争辩,也毋庸和解,只派一匹青苔教导他们水的涵义。至于飘落在水面的柳絮花片,水愿意负载它们,做它们的足,却在流程里教会它们,凡是离乡背井追寻更广阔天地者必须永远是个孤独者。水不曾允许它们在河面上发芽,遂在中途,慷慨地收留它们腐朽的体肤。就连天光云影,也无法沉淀...
孤寂 简媜 登幽州台歌 唐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 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 驾车的车夫与随行的汉子,留在山脚村落里,不愿上山。他们早就听说秋冬之交,这山是飓风的天下,当地人管它叫“食人风”,吃人不吐骨头的。 旅路中,遇着他们,随兴做了伴。我本是意随路走,不确走上哪儿畅怀、寄情, 往往五天四夜露宿在外,不见一个人一只牲口,只见忽隐忽明的泥草路上偶有辙痕,有的是今岁的,有的约莫前朝了。他们算是半个游民,本乡欠粮,年岁不好时,千里迢迢到异乡讨活儿做,卖点营生,看看一年将磬,开始往回走。他们的身上仍有一条红尘丝线,系得紧紧的,总要带点银两、时兴吃食,回老乡过年。不管那条红丝在风吹雨打中染了多少悲哀故事,他们每到秋冬之交,就会被丝线牵引,回老家去团圆,一切吃苦都为了团圆。 这地方离他们二人的本乡还有段路、算是最后一驿了。奇风异俗也是他们说给我的,那鬼风到底多凌厉、他们没亲身体验过,传说这么教,他们这么信。所以,虽然翻过这山是最轻省的路,他们死也不走,甘愿在平野上绕个大圈,回山后的家。我看他们脸上齐布那种死也不于的神情...
绿色的云 - 《四季走失》选段 文 | 简媜 原本只种一管葫芦竹,从花市拎回来的,高不及人肩,手臂粗,也没挑什么吉日良辰,草草率率地种在院子里。 就这么把它丢给时间,倒也长得一副天生地养的模样,还冒了三两根笋,隔阵子没理它,笋都成竹。数了数,七管长竹,约两层半楼高,原来已经八年。 奇的是,除了母竹还保留葫芦身材,后代是一代比一代向往直溜溜的身子,完全背叛了血统。日子就这么来来往往,竹与我仿佛不相干,各自在时间里忽睡忽醒。 生命中,有些感情也是如此。平日双方互不牵连,没半句软语,遇到欢乐的事,也不会想与他分一杯羹。可是,当人生碰到恶浪,船沉了,屋塌了,在太平盛世与你手拉手的人——闪躲之时,那人像从浮云掠影中感应到什么似的,忽然来敲你的门,背着他仅有的半截蜡烛,一篓粗粮,从瓦砾中撑起你来,说:“有我在!” 当初是逛迷了路才弯进花市,走着走着,停在专卖树苗的摊子前。说是树苗也不正确,大多是一人高、扛回家种下即能骗骗路人眼睛的小树。才发现掩在樱树、栗树、玉兰树背后有竹子,竹的根须扎入一团土块,想必是从苗圃上大砍几刀硬是劈出来的。看摊子的是个十三...
喝眼前的酒 文 | 简媜 【天净沙】(元.马致远) 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。 古道西风瘦马。 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。 黄昏,庄稼汉们收拾一身粗细家伙,吆喝牛只,各自分途。有酒虫搔喉的,迳往市集上酒旗招摇的店里钻,狠狠灌一碗再说,这必是个有不平之事的,倒不如那头拴在木墩上仍原地踏步的水牯牛稳重。牛若有不平之事,嚼草反反刍刍,也就咽下了;人的不平事,一碗烈酒灌个七窍生烟,倒头睡去才算摆平了。 赶牛回家,庄子里远远近近狗吠。 隔桌上,那人掌碗仰酒,一脸虬髯,布衣风尘,全不理会适才四面八方沽酒人的粗言细语。仿佛酒店里的人影声浪,都是他过往的短刃长枪,此时在他眼前又搬弄一回罢了!他睁眼与闭目无异,喝酒与饮水相同。那仆仆风沙掩盖着的面目,又与纯然无知的孩童相似,仿佛世事都是多此一同,他喝酒,喝眼前的酒;过去与未来,只是前吞、后咽。 前庭上,拴牛的人嘟嘟囔囔解绳,那牛启动老蹄经过一匹瘦马,马不仰首,仿佛牛只是一道薄风。 掷银出门,头也不回,想必是个异乡客。鞭马,扬尘,想必他的人生只是不断寻找驿站,给马一抱枯草,给自己一碗酒。 牵牛的庄稼汉应该陷入牛...
四季走失 文 | 简媜 浮在记忆与遗忘边缘的,总是琐事。 人,趴在时间的背上往前赶路,也不知是一路颠颠荡荡把人晃傻了,还是尝过的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味把人弄腻,到了某个年纪,特别喜欢偷偷回头想几绺细节,连小事都够不上,只是细得不得了的一种感觉。 1.桔色 譬如,有一天早晨,平凡得无话可说的夏日早晨。我依例将咖啡粉倒入咖啡壶内,送两片全麦土司进烤箱,趁这空档,拿扫把将院里的落叶、坠花、飞砂拢一拢,然后牵出水管浇花。我习惯将塑料管末端捏扁,朝半空胡乱挥动,喷洒的水花如狂舞般,恣意地从高出落下,滋润树叶而后浇灌了土。忽然,,在闪白的水花中,有一种细微得像小蚂蚁似的味觉在舌尖溜动,一只,两三只似的,带了一点甜。我咂了咂,那味道忽隐忽现,仿佛走到记忆与遗忘的边界,竟打起盹来。我努力地想,眼睛看着欢愉的水花不断洗涤一棵老桂树而不知移开水管。从厨房弥散出的咖啡香像个热心路人,帮我攫住那味道。带了一点甜,然后,也染了一点酸,然后,应该有滂沱的绿在天地间飞舞,点点霞色,安静地泊靠在杳无人烟的高山上。我因此忆起13岁那年与三个国中好友到山上另一个同学家采...
相忘于江湖 文 | 简媜 沉醉东风 元.白朴 渔父 黄芦岸白苹渡口, 绿杨堤红蓼滩头。 虽无刎颈交, 却有忘机友。 点秋江白鹭沙鸥, 傲杀人间万户侯。 不识字烟波钓叟。 夏日江畔,从小酒楼的窗口望去,三山带二水,远的两座小山,被近的那座翠峦掩去半面,倒像丫鬟左右站着,帮小姐梳妆。此时,只见峦影印在江面,孟夏晴朗,那影子也染了一层薄薄的青色,十分可人。四五船帆,分剪江水,有的是撒网渔郎,或城外客,邀了旧雨新知,游江寄趣。此地春夏之分不明,虽是孟夏月令,还留了春意。点点日光洒了半江银屑,水波浮荡,十足是一条暖江。江畔地形如一条白蛇,除了渡口、船坞,其余皆是杨柳、芳树;柳丝闲闲地拂扫江面,无风时,又似执帚打了个小盹儿,芳树则起了雅兴,自摘花盏,掷打树下闲人。 春茶初沏,原想在小酒楼上消磨半日,翻阅古诗卷;光景诱人,此时读诗,未免糟蹋了天地文章。想前代骚人墨客,溶其景入其情,得天地俪文之神髓,才吟出好诗词。我若不赏玩眼前风流,偏向字句里钻,好比千里迢迢寻访美人,开口向她讨图像以睹芳容一样迂腐了。还不如掩卷,暂时做一个不识字的钓叟。 ...
大气 文 | 简媜 看到一个大气的人,好比行走于莽莽野草之地,忽然撞见一棵森林大树,当下的喜悦,是带着感动的。 不独在烈日之下找到一处凉荫,可以憩息;也在微风习习中,聆听了千叶万叶互相的交谈。 它引导人进入平和的心境,去分享栖息于树上的鸟啼或不知躲于何处的蝉鸣。 树并不因为群鸟在此结巢而失去光华,不会因孩童任意地摘果而枯萎,它仍是一棵大树,昂然而无憾地尽一棵树的责任,它使前来的生灵都不约而同地展现它们优美的一面。大气的人也如此吧! 他甚少在公共场合振臂疾言他的理想,抱负,因为他知道过多的言论不能落于实践,无疑是污蔑了自己;他也避免将别人的隐私当做茶余饭后可供谈论的资料,以润滑个人的人际关系。 在竟逐名利,不择手段获取利益的社会风潮里,他总有分寸,懂得替前人后辈留一席空间。 他深知人之一生不应只是一场征伐的过程,而是淬炼自己精神人格的唯一机会。他乐于将一生耕耘的成果与众人分享,作为对世人的报答。 一个大气的人,也是一个稳若泰山的人,不必夸耀其臂膀厚实,自...
生与逝乃同一棵桃树 文| 简媜 望江南 宋 苏东坡 超然台作 春未老,风细柳斜斜。试上超然台上看,半壕春水一城花,烟雨暗千家。 寒食后,酒醒却咨嗟。休对故人思故国,且将新火试新茶,诗酒趁年华。 青石路,砖瓦小城。好端端是夹山傍谷的一块桃源地。 时光多么奇妙,像千手千眼的观音化身在每一丝季风里,照拂山城的人民,及草、木、鸟、禽。 对与世隔绝的人民而言,这块傍山平野便是全部的世界。他们从垦拓的祖先手里接过来属于他们的农田与季节,便一锄锄地向土地问他们所不懂的问题,土地以丰收回答他们。他们得了答案,感到满足了,又把手上的锄交给下一代。心满意足地收拾包袱,穿上最光鲜的衣饰,住进城门外的墓岗里。 微雨湿了青石路,一树艳艳的桃花开在山岗旁,原以为是谁的深宅大院,那么诗意地叫桃花为他撑伞。才知道桃林后是一座座墓域,躺着城里的乡亲父老。 消逝的故事,在这里看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。他们的送葬队伍也像迎娶锣鼓那样顺其自然;一个是潮来,一个潮往。我遇见一位剪手阔步的老人,他以欢愉的神色指给我看他将来的深宅。他有事无事地在桃花岗上溜达,相好了一块...
月牙 文| 简媜 山中若有眠,枕的是月。 夜中若渴,饮的是银瓶泻浆。 那晚,本要起身取水浇梦土,推门,却好似推进李白的房门,见他犹然举头望明月;一如时在长安。 东上的廊壁上,走出我的身影,吓得我住步,怕只怕一脚跌落于漾漾天水! 月如钩吗?钩不钩得起沉睡的盛唐? 月如牙吗?吟不吟得出李白低头思故乡? 月如镰吗?割不割得断人间痴爱情肠? 唉! 月不曾瘦,瘦的是“悠哉悠哉,辗转反侧”的关雎情郎。 月不曾灭,灭的是诸行无常。 山中一片寂静,不该独醒。 推门。 若有眠,枕的是月。
月光,抚慰乡城的人。 明日的太阳仍会上升,在水声戳乃之中,他们将醒来。 明日的太阳不是我的,我是乡城的异客。 难舍须舍。就连跋涉多年的我也眷念水乡的风情,几个叫得出名姓的,暗示我已不知不觉成为他们惦记的人,当肥 鱼新蔬上桌时,派遣孩童前去邀请的人之一。他们宽容地与我分享着,不拿我当作外人。水泽的温柔 洗去人的棱角,结实得像鹅卵石,就算碰撞,也不会刺伤。 常常,我坐在路边的亭子内,观赏男女老少打我眼前走过。他们比别处的人多一股水香,从衣袂飘动、行瞩错落中、 显露一颗从容的心。 这也是水的恩赐吧!飘荡是天生的,可是在摇荡中懂得 相互体贴,以爱作为锚,像同船的人。 月光,我不禁祈求月光,更柔和地怀抱他们;“不祈求无风无灾,但愿多大的灾厄来袭,便有多大的气力撑过来。 明日,他们不会发现我已远离,商家依然开着店门招呼来客,江衅小馆内依然高朋满座。 若有人间起摆渡的,船夫会这样告诉他: 那人走了,沿着鸥鸟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只水鸟,眷恋水又听倦涛声的 那人是个迷路的,想要停驻又向往远方的 那人是个善感的, 断不了悲欢离合,又企求无忧梦土的 ...
浮世若不扰攘,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。 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, 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。中岁以後的领悟: 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,知音往往只是自己。 海洋在我体内骚动,以纯情少女的姿态。 那姿态从忸怩渐渐转为固执,不准备跟任何人妥协,彷佛从地心边界向上速冲的一股势力,野蛮地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,驱赶繁殖中之鲸群,向上窜升,再窜升,欲掴天空的脸。却在冲破海平面时忽然回身向广袤{1}的四方散去,骄纵地将自己掼向瘦骨嶙峋的砾岸。浪,因而有哭泣的声音。 我闭眼,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间喧腾,那澎湃的力量让我紧闭双唇不敢张口,只要一丝缝,我感觉我会吐出一万朵蓝色桔梗{2},在庸俗的世间上。 暮秋之夜,坐在地板上读你的字,凉意从脚趾缝升起。空气中穿插细砂般的摩挲声,像两座大洋跋涉万里後在耳鬓厮磨。我被吸引,倾听,这原本寻常的夜,因你的字而丰饶、繁丽起来,适於以酒句读{3}。 你的信寄到旧址,经三个月才由旧邻托转,路途曲折。你大约对这信不抱太多希望,首句写著:「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封信,你太常给别人废弃的地址。」 废了的,又何止一块门牌。 你一定记得,出了从北...
敕勒川 佚名 敕勒川,阴山下, 天似苍穹,笼罩四野, 天苍苍,野茫茫, 风吹草地见牛羊。 我来到广阔的草原上,被细微的声音吸引。 那是自草原底层所发出的,牧草舒络筋骨的声音;也是被风吹袭时,草尖与游云相互拥舞的声音。那是人声交错的世界里听不到的微语,人的眼眸与耳识总是停伫在尘世的荣华上,遗忘了草原上有更深奥的交谈。 我逐渐明了,其实人世的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,默默地对人们展示这一切,预告生生不息,也提挈流水落花。人必须穷尽一生之精神才能彻悟,但对这草原上每一棵草而言,春萌秋萎,即具足一生。人没有理由夸示自己生命的长度,人不如一株草,无所求地萌发,无所怨侮地凋萎,吮吸一抹草该吮吸的水分与阳光,占一株草该占的土地,尽它该尽的责任,而后化泥,成全明年春天将萌生的草芽。 众草皆如此,才有草原。 我不断迫寻,哪里能让我更沉稳,哪里可以教我更流畅;在熙扰的世间,却不断失望。才知道我所企盼的,众山众水早巳时时对我招引,只是我眼拙了。山的沉稳,成就了水的流畅,水的宽宏大量,哺育了平野人家、草原牛羊。 如果田舍...
每次,当我开窗,我希望蓝天的布幔变成晃荡波涛。 每次,当我醒来,我希望躺着的是软柔的沙滩。 当我行走,暮春三月的绿草,,我多希望那是一波一波的碧浪向我。 当我独坐于杜鹃城之一隅,眼见朵朵白花飘零,暮春的感伤没有刺痛我,因为今天,我没有春天。我只希望一刹那所有的花朵都变成海鸥展翅向我飞来。桌上,躺着一枚旋贝,我珍藏的。如今,思念再也不能禁锢,将它放在眼前,让自己在这绵绵的雨季里,至少有那么一点贴近的悬念。 自己对于海的感情,就像贝壳对于海的熟悉。每次面对海,会想哭,就象走失的孩子,看见他的母亲一样,突然—切的疑虑、恐惧都可以抛掉,一切的茫然都可以遗忘,一双有力的臂膀把你搂得紧紧地,轻声地告诉你不要伯,一切都过去了。你颤抖地在臂弯里痛哭,而安全与温暖。在哭过之后,又都回来了,你笑容宛如太阳……。对从小有过三次走失经验的我而言,面对海,就是这种回到港湾的心情。也许,命中注定要活在多水的地方。我的母亲有时会开玩笑地抱怨说,偏偏选择那个史无前例的大水灾时节出生,那时茅屋瓦墙的家塌了一半,且屋顶也没了,偏偏我挣扎着出来。从小爱淋雨,有种被怀抱的快乐与安全。有时候,站在雨中仰头张开嘴,吃冰冰的...